在这座古老帝京的最商业化的一隅，竟然静悄悄的存在了这么一处素雅的饭馆。它的菜单里密密的趴着些二、三十元价位的草根菜品，此其素。但那些用名贵的巴西木材和故宫地砖装点出来的餐桌茶桌，却让人觉得骨子里渗出来的不同寻常。其雅，最绝的就是大厅中央青纱之后隐约可见那把古琴。店老板说，这把琴与奥运开幕式上陈雷激手上的那把同出一人之手。

坐在对面的她正在跟我侃侃而谈。她对古琴的精通，胜于我对任何女人的了解。我不想承认我自己有些败阵之感。但是，答应她在这么一个可谓是她的主场的餐馆里见面，是我这次网见的致命的错误。

“竹林七贤的嵇康说‘众器之中，琴德最优’。丝桐合为琴，中有太古声，读易罢三卷，弹琴当五更，古琴无俗韵，奏罢无人听，弹琴石壁上，翻翻一仙人，清琴弄云月，美酒娱冬春，青桂花未吐，江中独鸣琴，古琴藏虚匣，长剑挂空壁，共琴为老伴，与月待秋期。。。一把琴代言了中国文人的最高价值观，孤芳自赏、与世无争。”

我现在只有点头的份儿了。这一通东挪拼西借的古诗，我要借着百度想好久才连得出来。早知道这样，提前预习一些古琴的诗词，也不至于现在的尴尬。

“刘禹锡的《陋室铭》中，还记得吗？”

“记得记得！”总算有我说句话的机会了，“斯是陋室，惟吾德馨。不过谈起这句，我想到的都是另一句了。”

“什么？”

“斯是楼市，瞧这德行。”

“你挺幽默的。我还以为你会说那个伪造试验纪录的黄禹锡呢。”

“你不提他，他也能找到根据说自己跟中国人祖上的关系。他是韩国人，你别忘了。”

“哈哈，一说你又来劲。我想说的陋室铭里的另一句，‘可以谈素琴，阅金经。无丝竹之乱耳，案牍之劳形’。丝竹，就是各种各样的乐器。在刘禹锡眼里，别的乐器都不过是乱耳，但琴声却是素乐雅音可以配得上他这有德的陋室。”

“嗯。”我又恢复到了原厂设置。只剩下点头的份了。

（二）

我常在一个古诗词论坛里混，自鸣得意写过一些今人不懂古人更不懂的古体诗。于是碰上了这个风姿不拒豪爽的ID--绮筵继芳尘。李清照的这首《庆清朝慢》我是百度以后才读了的，所以我以后不敢再称古诗爱好者了。漱玉的原词是“绮筵散日，谁人可继芳尘”。她倒干脆把绮筵给继了芳尘。看上去这绮筵也是够价值的了。

我当然不敢奢望那句写在我博客首页上的“子志难琢我化石”的拙句会给自己骗来个搭讪的机会。所以在一旁慢慢看着她的绮筵一道一道的上菜。一会儿藕花深处暗香盈袖，一会儿云中锦书月满西楼。只见得这一坛的死水随她的芳尘与越来越动了起来。

直到有天，我突然不知道被一首叫《诀别诗》的歌拨转了哪根筋，也许是小时候扛着收音机每天中午听杨家将的回忆一下子被调用、放大，于是也写了首《诀别诗》贴上。

少年生也忠良将，儿女绝罢柔婉肠。
剑下封尽人错落，花前唱留诗断行。

黄泉有土存忠骨，故主无知废奸猖。
英雄百死成千古，风流一别各两方。

她跟贴说，“尤其喜欢那句花前唱留诗断行。英雄决死的风骨还不乏儿女情长。”

“花前唱留”是我着笔最重的一句。被她不偏不倚的看了出来。我像是有了知音的感觉。

“你在这很久了，怎么一直不理我？”

“你的贴都好得很，我一直都看了。”其实我不是一直都看，我是一直都看很多遍。却找不到入口回贴。我的逻辑是，不知道怎么写回贴就别回贴。

“你这人挺有意思，”我看得出她在窃笑。“是不是这个坛里的男人都有点自尊夹着自卑？”

“也许吧。我其实最愿意旁观精彩，而不是重在参与。”我其实应该说的是，别人都难说，我一定是在她面前有点自卑的。而且这点自卑是从一看见她的ID就开始的。

“你的这首诀别诗写得真很好。看得出来你很有些个人英雄主义的情结呢。”

“你要是夸我那就太谢谢了。”我必须要谨慎些。

“我就说你们都有点自卑的嘛。明明就是在夸你，你还小心翼翼的。”

“呵呵，那太谢谢了。这里夸你的人比被你夸的人多多了。”

“其实，我从没夸过别人在这里。”

我心里这会子不知道是幸运还是紧张了。

（三）

“诶，你分得出来筝和琴吗？”

问题来得太突然，我不得不迅速从原厂设置中寻找合适的并口，让诗词阻塞的串口很显然马上不好使。

“琴弦的数量不同。”

“你不外行啊，原来。”

“装的。你别再往深里问就行。不过我看得出来你最喜欢琴。”

“琴和筝最大的区别，在于他们的内涵。筝形式复杂，内涵却简单。所以筝曲弹出来，很多人都听得到，也容易受感染。但琴只有七弦，而且琴体使用同一块木头制成。形式上的简单，却反衬出琴在内涵上的高雅。琴曲音素，琴韵不容易被多数人理解。正是这样，筝是弹给别人听的，而琴是要弹自己听的。”

“你听说过子期伯牙的故事吗？”

“老早以前听说过，不过还是想听听你讲。”

“伯牙是春秋时晋国大夫，但是楚国人，是当时最著名的琴师。有一年八月十五，伯牙出使楚国。船停在汉阳江口。伯牙琴兴大发，专心致志地弹了起来。当他沉醉于在优美的琴声之时，樵夫子期在岸边一动不动地也在听。这时伯牙用力过猛，琴弦断了。樵夫子期大声说请不要疑心，自己是个樵夫，偶然在这里听到琴声觉得美妙。伯牙很怀疑，问子期自己所弹曲名。子期正确的说出是孔子赞叹弟子颜回的曲谱。

伯牙大惊，忙邀子期上船来细谈。子期不仅说得出瑶琴的来历，还辨得出来伯牙曲中的高山和流水。后来子期去世了，把坟墓修在江 边。到八月十五时，伯牙来到子期的坟前，凄楚地弹起了那曲《高山流水》。曲罢挑断琴弦，把瑶琴摔碎，从此不再弹琴。”

讲到这的时候她已经被感动，虽然这个故事她看过讲过不止一次了。故事也像琴，她其实也是在说给自己听。

绮筵招手把女孩叫过来，借了枝笔。又从桌上的白瓷筒里顺手抽出一张已经叠成四折餐巾纸。她把一折展开，很有耐心地抚平，就变成一张小块的方巾了。我看见她在方巾上轻轻着笔，写下几行字，握在手里。

（四）

自从第一次论坛里跟贴，我和绮筵之间的对话自然多了起来。我问过她为什么用这样一个 ID。她说她其实并非对这首咏牡丹的《清慢》有什么特别。漱玉词里很少有这样扬洒风格的句子，要不人家怎么称得上婉约派呢。

“李清照的另一首词《点绛唇》，有一句‘深闺愁花雨’，正好是跟这个‘绮筵继芳尘’对仗。所以就借这句做了ID”

“你说的是‘寂寞深闺，柔肠一寸愁千缕。惜春春去，几点催花雨’？”

“就是这首‘望断归来路’。”

原来本质是上还是个后现代的婉约派啊。得出这个结论我并没有上当受骗的感觉。其实我本来就相信，能够让男人从心底Hi出来的女人，骨子里需要有些婉约的特质的。

让我感受到心灵之Hi的第一次，是她在看了电影画皮之后贴出来的一篇观后感。配着张靓颖原唱音里的略带含沙。

西江月* 画心

大漠孤沙问道，边城苦计寻生。
清风细水绘桃红，却是将军性命。

罢了同生白首，承得隔世温情。
千年尽去复生名，只有心思难定。

可以不解释我当时看了贴以后的感受了，是痛与快拼接在一起的痛快。对于我常常被商场麻木的神经来说，这种痛就是解脱了。

“西江月写得太好了。你在北京吗？”

她没有马上回答。其实她是一整天没有再在网上露面，更没有回我的信息。直到我已经觉得失去她在所难免的时候，她的回信让我惊喜。

“周末有空吗？我在北京。”

“去哪？”

“饭店附近有个瑶琴文化餐厅听说过嘛？”

这名字够古典够高雅，我显然是第一次听到。但是不能太露怯。

“听说过，但还没去过。”

“周六下午见吧。3点。在渔阳饭店路北。到渔阳就看得见瑶琴了。”

（五）

伯牙和子期的故事讲完了。我们彼此静静的坐着。我一时没有什么话可说，也不应该有。绮筵的感动是不需要排解的。她这个时候正需要这样的感动。我还没有机会表述我此时的心情。

“在这个故事里感动的女人，很美。”

她慢慢用手中的餐巾纸拭拭眼角。微微笑了一笑，不是做出来给人看的。我觉得这种笑看上去更是一种习惯。她是习惯于在这样的感动之后，用微笑帮助自己恢复平常的心绪。

“你写的什么？”

她把手中的纸巾顺手地给我。“一时心情激动，你可别笑我。你的诗比我好。”

这话绝对不像是在故意谦虚，我觉得先看过诗再接话茬。

山高水自流，
江楚夜泊秋。
子逝心未远，
弦断曲但留。

我对诗的嗅觉还是比较灵敏的。绮筵的这首诗，应该说90%已经完成了。整诗的意和韵都作的恰到好处，只是每句的第四字虽然多是些虚词，但个别地方读上去显得跟诗的意境有些模糊了。可以再推敲一下。

我也借了笔来，在另一张餐巾纸上写了一首还给她。

山高水长流，
江楚夜归秋。
子逝心未远，
弦断曲更留。

“这么一改，读起来真是显得顺畅了很多。谢谢啦。”

“如果再变一变，也许更好些吧。”我现在要感谢这家的餐巾了，用圆珠笔写在上面，颇有毫笔宣纸的感觉。手，要不轻不重的，直直的写下。

山高水长流，
酒浅夜尽愁。
子去琴未老，
弦断曲更留。

绮筵看诗的心情没有一点扭捏和不快。我想这是因为她在心里已经对我没有什么生疏或者防范，虽然才是第一次见面。这是对朋友的信任才产生出来的结果。

我想起来今天跟她一见面的样子。那时让我想起的是陈晓旭格式的黛玉。她把长发在头后面松松的结起，像马尾一样垂下。跟座位四周的随意挽起青纱幕配合的很完美。这发式看上去柔软得很有女人味，随意得充满亲切感。其实用很随意很性感来形容比较合适我对她的感觉。

看得出来绮筵今天的心情是很自然的。倒不像我来之前还特地的想过应该怎么穿衣戴帽之类的事情。幸好我没有西装领带一通，否则一定让她笑掉大牙了。

（六）

那天见面一直聊到了晚饭时间，后来在瑶琴一起吃了饭。她自己只点了个蚝鼓捞饭。我是第一次来，就随她帮我点了个烤鳗。那天因为是周末，晚饭的人不少，所以后厨的做菜花了些时间。不过我们倒都没有觉得不耐烦。

“其实诗词坛里的男ID们或多或少都有点文人的古来旧有的毛病。”

“孤芳自赏？与世无争？”

“其实这就是我说的文人的自尊夹着自卑。中国文人自尊，所以孤芳自赏，自己不赏就没有人来赏了。自卑，所以与世无争，一争换来的就是自己的体无完肤。”

“你这么说中国文人，应该说挺有道理。我自己虽然是个商人，但也有些文人属性。我觉得文人的过分自尊确实是他们大多数不得不选择出世的最大原因。”

“孔子就是个一直寻找入世但入世无门的文人。他的思想总不被列国君主采用，逼得他不得不去办学。到后来的文人们，都受的是儒家一派文化教育，大多数的文人是没有办法学而优则仕的，所以选择这条出世的道路。再利用自己掌握的学问，给出世附上崇高的价值观，这当然再容易不过的了。”

“中国文人的自尊是合理的。文人要在仕途上安身，一定适应而后被同化，他们可以得到黄金屋和颜如玉。仕途无门的文人们，在选择菜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生活方式的同时，其实物质上的损失应该在心灵上获得到一定的满足吧。”

“只是这样的价值观，不利中国社会的发展很多年。掌握着知识的文人们，作为社会精英，却被避世的道德观念牵着鼻子，从主流上讲不能为社会进步发挥积极作用。这应该是中国社会经过了上下五千年，社会体制却极少变革的原因。”

绮筵的话让我深深的赞同和佩服。但这让我觉得面前的绮筵是一个很矛盾的人。刚才她还为高山流水的故事感动过，现在却在尖刻的批判文人的价值观了。这一点有些不可思议。

绮筵看着我满腹狐疑的样子，扑哧笑了一声。她的心情显然已经从先前高山流水的惆怅中解脱出来了。

“你在怀疑这话是不是我说的呢吧？”

“是有点矛盾，跟你刚才把伯牙子期说的那么感动相比。”

“我自己知道自己是个很矛盾的人。就像我还在学校那时候…”

饭吃完已经晚上9点了，绮筵的学生故事只听了一个开头。她说累了，需要早点休息。我们不知不觉在聊天中过了六个小时。餐馆的环境很安静，除了晚饭前后上过些客人外，整个下午其实只有零星的客人来喝下午茶。我们一直坐在靠窗一排的沙发座上。很宽敞很舒适。结账的时候，饭店的女孩特地给了我们两张午餐的优惠券。

我先送她回渔阳，然后自己回家。在回家的路上，我接到她的短信。

“认识你很高兴，谢谢你让我过了很快乐的一天。以后我来北京再约你好吗？”

“以后来北京一定要告诉我。应该我谢谢你才对。这个餐馆选的真不错，尤其是你要的那壶杏仁桑菊茶。”

“你的口味挺女性化的嘛。那茶有点太甜了。冰糖再少一些就更好了。”